当我用 AI 将一天的工作压缩到一小时后,我想起了马克思
“智驾式编程”从振奋到冷静的思考
不久前,我写了一篇关于 AI 辅助编程的文章《AI First 编程:Cursor 深度体验和”智驾式编程“实操》,我将其描述为“智驾式编程”。
在那篇文章中,我总结和展示了 AI 如何将我从繁琐的样板代码和重复性工作中解放出来,带来了数倍的效率提升。一个过去需要花费大半天时间反复打磨的复杂组件,在 AI 的辅助下,可能不到一小时就能构建出功能完备的雏形。就像让一名习惯于手动驾驶的老司机,体验到了 L4 级别自动驾驶的流畅和高效。
前几天 Cursor 还禁止了国内开发者使用高级模型,用一个笑话来讲就是“突发!国内开发者一夜之间效率降低100倍!!!”,本质是现在的互联网先进生产力还不够独立自主,但我相信在大模型如烈火烹油的迭代频率下,再过几年基础模型和 Code Agent 能力的差距一定会逐渐缩小的。
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振奋期过后,我开始慢慢思考一个更为本质的问题。
作为一名有七年经验的 Web 全栈开发者,我的核心竞争力,有相当一部分是建立在经验和熟练度之上的,也就是我知道如何快速、稳定地构建各种功能,熟悉其中的“坑”与最佳实践。
而到了现在,AI 似乎正在迅速稀释这种基于重复实践所积累的熟练度。当一名初级开发者借助 AI 也能快速达到我过去多年经验积累的工作成果时,我们劳动的本质发生了什么变化?我们工作的核心价值,正在从“如何高效稳定的实现业务需求”,悄悄地转向何方呢?
这个关于价值的困惑,让我联想到了马克思《资本论》中的一些概念。它像一把尺子,帮助我们衡量在不断变化的技术浪潮中劳动的社会意义。这个核心概念就是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 (Socially Necessary Labour Time, SNLT)。
什么是“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”?
在深入讨论之前,我们需要准确理解“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”的定义(后文用 SNLT 指代)。
它并非指你个人完成一项工作所花费的时间,而是指:在现有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,在社会平均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,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时间。
它是一个社会化的、动态的平均值。其核心影响因素包括:
- 生产力的发展水平: 这是最关键的变量。蒸汽机、电力、互联网,以及我们今天所谈论的 AI,都是生产力工具的革命性进步。它们会从根本上改变特定工作的正常生产条件。
- 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应用: 开源框架(如 React、Vue)、云计算、DevOps 工具链,都曾极大地压缩了软件开发的 SNLT。Cursor 等 AI Copilot 是这个序列中的最新成员。
- 劳动者的平均熟练程度: 当一项新技术或工具(比如之前的 Git、Python)从少数先锋的玩物普及为行业标配时,整个社会的平均熟练度基准就随之提高了。
在 AI 辅助编程普及之前,从零手写一个功能完备的用户注册组件的 SNLT 可能是 3 小时。你用 2 小时完成,说明你的劳动效率高于社会平均水平;而如果有人花费 5 小时才能做完,那么多出来的 2 小时,从社会价值的角度看,是不被计入的,会被定义为浪费掉的劳动力。
现在 AI 作为新的生产力要素登场,它就正在重置这把价值标尺的刻度。
AI 时代价值的演变
SNLT 的缩短,并不直接等同于我们工作价值的降低,而是标志着价值焦点的转移。
过去,开发者的大量价值体现在将抽象需求“翻译”成具体、可靠代码的熟练度上。但 AI 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接管这部分“翻译”工作。
因此我们劳动的价值,正在向这条价值链的上游,即“翻译”之前的环节集中,这些环节的工作价值先比 SNLT 依然很高,AI 短期内还难以完全接管:
- 定义问题与抽象建模的能力: 对 AI 提出一个模糊的需求,和给出一个结构清晰、边界明确、逻辑严谨的指令,产出的结果天差地别。将复杂的业务场景分解、抽象为清晰的技术模型,这种能力是价值的源泉。
- 系统设计与架构决策的能力: AI 可以生成一个独立的模块,但决定模块之间如何通信、数据如何在系统中安全高效地流转、如何保证整个系统的可扩展性和长期稳健性,这些架构层面的权衡与决策,是更高维度的劳动。
- 知识的整合与创新应用的能力: 将业务逻辑、用户体验、工程实践、团队协作等多领域知识融会贯通,形成一个整体性的解决方案,并有效指挥 AI 去执行。
从打工人个人来讲,这其中有危险也有机遇,危险在于目前所有的工作稳定性都在降低(结合社会环境更是如此,强如花旗、微软都在裁员),机会在于我们可以从部分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,去从事更具创造性更具附加价值的工作 。
这些转变也让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努力与成长方向。在未来,努力可能不再是深夜里在重复劳动中肝头发,而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借助 AI 主动进行高效的深度学习和系统性思考。成长也需要从单纯地追求代码实现的熟练度,转向构建更宏观的知识体系和解决复杂、模糊问题的能力。
价值与价格
为了更加清晰地理解上文中提到的价值演变过程,我们有必要区分两个核心概念:价值(Value) 和 价格(Price) 。
在日常话语中,我们常常将它们混用,但在经济学视角下它们是两回事。价值是内在的、由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基准;而价格是我们每天在市场上看到的、围绕价值波动、受到供需关系影响的货币数字。
下面的表格可以帮助我们直观地对比二者的区别,尤其是在 AI 辅助编程的背景下:
对比维度 | 价值 (Value) | 价格 (Price) |
---|---|---|
决定因素 | 由 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(SNLT) 决定。是凝结在产品或服务中无差别的人类劳动。 | 是价值的货币表现形式。它围绕价值上下波动,受 供求关系、市场竞争、信息不对称、品牌效应 等多种因素影响。 |
核心特点 | 客观、内在、相对稳定, 随生产力发展而变化。 | 外在、表象、经常波动, 受市场情绪和具体交易条件影响。 |
AI 编程的体现 | 一个标准组件的 价值,会随着 AI 工具的普及而系统性地降低,因为完成它的 SNLT 降低了。 | 短期内,一个善用 AI 的开发者可以凭效率优势,为其服务标出高于其(新)价值的 价格,获得“红利”。长期看,当所有人都具备同等效率时,价格 会逐渐回归到新的、更低的价值基准线。 |
技术变革首先冲击的是内在的价值,而市场上的价格会因各种因素(如先发优势、信息差)而滞后调整。我们个人或企业在短期内能抓住的,正是价值与价格之间的短暂缺口。
浅谈剩余价值论
理解了 SNLT,我们其实已经触及了马克思经济学说的另一个核心,也就是剩余价值论的基石。
当一个开发者率先使用 AI,用 15 分钟完成了 SNLT 仍为 2 小时的任务时,他实际上在 15 分钟内创造了相当于 2 小时的社会价值。这中间的差额,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“超额利润”或“超额剩余价值”。
而这部分新产生的巨大价值归属于谁,就引出了剩余价值论的核心。在典型的雇佣关系中,企业购买的是员工的劳动力(比如一天8小时的工作时间),而员工在此期间借助 AI 创造的全部价值则归属于企业。
员工获得的是作为其劳动力价格的工资,工资决定于劳动力再生产所花费的必要劳动时间,而工资所对应的价值通常远小于员工实际创造的总价值,超出的部分则被企业占有。
注意:这里讨论的是内在的价值不是外在的价格
随着技术扩散,当所有人都用 15 分钟完成工作时,SNLT 本身就会被拉低到 15 分钟,这个“超额剩余价值”便会消失,融入新的社会平均水平。但只要劳动力作为商品存在,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占有关系依然是理论所描述的常态。
这个过程引发了进一步的思考:
- “使用价值”与“价值”: AI 生成的代码与人手写的代码,只要功能一致,它们的使用价值(对用户的用处)就是相同的。但它们凝结的价值(由 SNLT 决定)却截然不同。
- “具体劳动”与“抽象劳动”: 我们每天编写代码是形式各异的“具体劳动”,但只有被社会平均水平承认的那部分,才能转化为无差别的人类“抽象劳动”,并构成价值。AI 也在让我们清晰地看到,哪些“具体劳动”正在被快速地标准化和商品化。
总结
回到最初提到的问题本质,AI 带来的效率革命,最终会沉淀为整个社会新的、更高的生产力基准线。
马克思的理论,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冷静而深刻的分析框架。它并非在制造焦虑,而是帮助我们理解技术变革之下,价值衡量的底层逻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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瞎几把配图,摸鱼都不好意思打开~